主父偃的确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仕的,拚得残生尽日欢,此身虽死又何妨?但他万万没想到,搭上的不仅是自己,还有整个家族成员的性命。
主父偃一死,朝廷的气氛似乎轻松了许多。但董仲舒仍然恐惧,他虽然厌恶主父偃,但族诛的酷刑令他畏惧。他的困惑与日俱增:面对一位喜怒无常、极端残酷的君主,儒学如何去驯服,又怎能驯服得住呢?他日益感到自己的经术毫无意义。 讽刺的是,皇帝派吾丘寿王、张汤来向自己问道,他们来修习儒道,真不知道修成什么样子呢!
董仲舒还困惑于公孙弘,自从张汤向他讲了主父偃之死的缘由,他惊异于公孙弘确实是通儒术的,只是这儒术之用超乎自己的想象。昔年刘彻向董仲舒问灾异的时候,董仲舒也建议皇帝诛杀诸侯和外戚,但那并没有实际所指,而且确乎是灾异本身的预测。公孙弘却能将儒术翻云覆雨成精妙手段,还饰以仁义,这对儒术是福是祸?
又是十月,新的一年到来。
十一月,温弱的平棘侯薛泽罢相,御史大夫公孙弘拜相。
这是有汉以来第一个没有封侯的丞相,朝臣还没来得及议论合不合旧例,拜相当日,皇帝就以平津六百五十户封公孙弘为平津侯,此时公孙弘大约74岁。此后直到东汉,凡拜丞相必先封侯成为惯例。
尤为重要的是,公孙弘是作为一介儒者而非功臣或是外戚走到封侯拜相这一步的,这对天下的示范效应,要远远高于董仲舒在贤良对策时苦口婆心宣讲的大道理。
当了丞相之后的公孙弘会干什么呢?董仲舒不敢去想,他应该并不乐见一个曲学阿世的儒生,成为新一代的汉家儒宗。
不久之后,公孙弘先是引董仲舒和另一个修鲁学的瑕丘江公辩论,力推董仲舒的齐学更胜一筹,齐学在汉廷的地位更加巩固;但接着,公孙弘又举荐董仲舒担任胶西王的王国相。
表面来看,这是一次重用,但董仲舒经历过上次牢狱之灾和担任江都王相之后,已经能看清这是一个“杀局”。胶西王也是刘彻之兄,“七国之乱”后封王,“为人贼戾”,“强足以距谏,知足以饰非”。人很聪明,你向他进谏一句,他有十句回你,而且说得更冠冕堂皇。胶西王最有名的事情,就是这些年凡是给他当相的,总会被他找出理由治死罪,实在找不出瑕疵的,就被毒死,总之有去无回。
王命难违,董仲舒只得东行。
见了胶西王,董仲舒没想到大王非常恭敬谦卑,一切皆依礼,但董仲舒已经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:自己连一个诸侯王都无法驯服,想以儒学驯服皇帝从而变革天下,更是绝对不可能的。刘彻内多欲而外施仁义,貌似圣王,实为暴君,这样的皇帝是三代以来的第一个,是帝国时代孕育出的典型君主,与尧舜文武、秦皇高祖有着本质不同。辅佐刘彻这样的“雄才大略”,恐怕只有公孙弘才能胜任。
董仲舒终于想明白:公孙弘刻薄残忍,但未必是针对自己,而是面对刘彻不得不如此,他杀主父偃,贬斥汲黯,把自己撵到胶西,种种行径,目的是为了驱除异己,垄断皇帝的信任,从而可以放手做一番事业。
如今这些目的都达到了,公孙弘年老体衰,时日无多,不出所料的话,势必该有些作为了。
想到这里,董仲舒赶忙掌灯备刀笔,给公孙弘写了一封书。在这封短短的信里,董仲舒一共说了五次“仲舒叩头死罪”。当然,“死罪”在汉代是一个常用的谦辞,但反复说了五次,董仲舒只想传达一个意思:我服输。
特别是这么一句话:
仲舒愚陋,经术浅薄,所识褊陋,不能赞扬万分,君侯所弃捐。
一代儒宗都服输了,公孙弘见到这封书一定很高兴,他可能会想:老匹夫终于想明白了,也是真害怕了,不枉我把他发配到胶西王那里去。
那么,董仲舒在书信里提到的建议当然可以考虑了,那就是希望公孙丞相能效仿萧何,打开求贤之门,尽快让儒家垄断仕途,这与公孙弘的政见相同。公孙弘已经驯服了儒宗董仲舒,也赢得了皇帝的信任,他把丞相官邸的东墙凿开,加盖了一幢新的建筑物,名曰“东阁”,在这里他招纳各类贤人名士,如果有特别出色的,就推荐给刘彻。
更重要的是,公孙弘彻底变革了汉代的文官制度。他推动刘彻下诏:
第一,以儒家原则建立中央太学。
第二,为博士配置弟子五十人,由太常选拔,以前的博士自己收弟子,此后博士弟子们由国家选拔配备,就像今天的“公费研究生”;同时,令各郡国层层选拔优秀子弟到太常博士处委培。“毕业”后经过考核,分送到中央担任“文学、掌故”等官员,优秀的可直接担任郎中。
第三,发掘现任地方官中的儒学人才,优秀的担任左右内史等京畿地区官员的属员,较一般的也担任各郡太守的属员。
这几乎重建了汉朝的官员选拔体系,保证儒生被源源不断补充到中央和地方的中低级官吏行列,随着这些人的正常升迁,汉代朝野的儒家官员甚至高官将会越来越多。
这正是董仲舒曾经想做但始终没有做到的事情,也是公孙弘了不起的作为。
董仲舒七十岁那年,允许他返回长安的诏令到了,不知道是皇帝记起了他,还是公孙弘见到那封信后决定放过他。
辞别胶西王,董仲舒松了一口气,或许胶西王也松了一口气。
返回长安的路上,正值冬季,一路上都在下大雪。雪势之大,是皇帝即位以来的第一次。经过的郡县,总有贫民被冻死。董仲舒知道,这灾异预示着将会掀起可怕的大狱,但他再也不敢说出这个秘密了。
回到长安的董仲舒向皇帝上书,求皇帝准许他致仕。
皇帝答应了,又令张汤登门向董仲舒学习如何以儒术来审案。于是董仲舒作《春秋决狱》,写下二百三十二个案例,详细解释如何用儒术来平决案件。从这一点上说,董仲舒所做的与公孙弘本质上是一样的,都是要把儒术融入汉帝国实际的政治运作中。公孙弘也有《公孙弘》十篇,记录他以儒术理政的经验,据说内容极为精要,每个字值百金。
他们两人的差别,是作为经师拥有的政治德性不同。
故园仍在,木繁草长。董仲舒想起昔日“三年不窥园”的往事,想起汉景帝时,他还算年轻,有一日,天朗气清,他在家中读书,忽然门下报称有客人来访。来者脱履登堂,风姿绰约,令他精神一振。主客交拜行礼,分别在席上坐下。面对董仲舒这样的海内名儒,此人并不苟且,仪态颇为大方,谈吐十分不俗。他们谈起儒经的精微奥妙,更是多有相契之处。董仲舒很想引为知己,又颇觉可疑,因为他感觉此人对自己非常熟悉,若非曾经同门共学、朝夕相处,绝不可能有如此默契,然而,他从未闻说此人大名。
日光依然灿烂,照得门外白花花一片。
客人忽然说:“噢,要下雨了。”
董仲舒一怔,恍然大悟,笑着对客人说:“我晓得了!巢居知风,穴居知雨,卿非狐狸,即是鼷鼠!”
那人听到这话,大惊失色,绰约的人形迅速朽坏下去,旁边侍奉的仆人吓得把手中的漆盘掉到了席上,眼看那来客化作老狐狸的模样,仓皇跳出前厅,不知去向。
而现在,他每晚都到园子里,仰首观天象变幻,个中玄机只有自己能领会。不久,他听说淮南王、衡山王谋反,两王皆自杀。而主持这次谋反大案审理的,正是当年险些害他被杀的高足吕步舒和时常求教的廷尉张汤。吕步舒和张汤以董仲舒的“《春秋》决狱”为蓝本,审理两王之案,最终有万人死在这场大案中。印证了上年冬日大雨雪所的寓意。
夜观天象,他还发现北极星旁的三颗星突然有一颗变得极暗,这预示着三公中有一人即将死去。而此时,御史大夫李蔡刚刚被免,太尉一直空缺,三公中唯有丞相公孙弘在任。果然第二年公孙弘薨于任上。
董仲舒是否可以理解公孙弘?
他或许能理解,儒家改制不是由一个人、通过几件措施就可以实现的,也不能寄托于一位皇帝身上。公孙弘穷尽后半生,就是给儒生铺就了一条通达的仕途,从而与外戚、勋旧在官场上分庭抗礼。而即便是这样一项看似简单的事情,也必须由公孙弘这个既懂儒学还能取得皇帝信任、对待政敌心狠手辣的人才能完成,而董仲舒一生所做的政治实务,只是为帝国的法律事务做做顾问。
好在他把毕生关于天人感应、灾异论说的道理,都深深融入公羊学说里,为汉朝后来的儒生们大谈灾异打下了基础。
但即便如此,董仲舒仍然无法赞赏公孙弘。理解,但决不赞赏,不是因为两人命运殊途,而是董仲舒仍然深深陷落在政治的困惑里。进入帝国时代的儒学,从理想上看必须驯服帝王,但是真的可以做到吗?逐渐“经学化”的儒学,随着地位的升高,将来还有动力去批判驯服帝王吗?
多年以后,刘向、刘歆父子争论董仲舒的地位,父亲刘向认为董仲舒有王佐之才,儿子刘歆却很不以为然,认为充其量只是“群儒首”。从董仲舒的毕生事业来看,刘歆所言不虚,他的确没有什么王佐之才;但倘若以理想主义来观,董仲舒岂又只是儒生之首?假如董仲舒遇上王莽,该会怎样?
我的愚见
儒家能治国嘛,我觉得不能,至少春秋之后的朝代都不能(春秋时孔子也没能实现),理想很美好,但就是乌托邦罢了,就像汉武帝想着是缘饰儒家来极权统治,儒宗的董仲舒想着是儒家能“驯服”皇帝做到仁治,然而最后可以得势的是公孙弘这样有儒皮而无儒里的人。此后儒家也就只能是皇权工具而无可能凌驾皇权之上。
儒家的假不仅仅是皇权只想着用它来驭臣,愚民,而皇权之人可以为所欲为,还在于儒家的一些理念其实有违人性,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“三纲五常”,“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。莫见乎隐,莫显乎微。故君子慎其独也”,真正做起来也只能假做而已。
儒家也已不再是孔子、四圣所追求的那样,假仁假义虚有其表将是主流,披着仁义至圣的外衣,以达势为目的,是儒家在皇权至上的社会里的生存之道,乃至影响着千年后的社会风气。
最后我想说,一切不是因为儒家而造就现在的人们,至少儒家想教人好,但人心,人性这些本生会造就一切,儒家只是最接近世俗人们的那种准则,即使没有儒家也会有其他家和儒家一样。